第16章 夜凉如水无人酌(中)-《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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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邕州城满目疮痍。

    到处是过火后的灰黑色的痕迹。一年四季都是热闹繁荣的街市,到了早晚饭点就腾起缕缕炊烟的人家,还有学校、仓库、兵营、寺庙、道观,邕州城中的建筑,大半都烧得精光。

    屋舍树木的余烬,被前几曰的雨水冲刷过后,在街角的低洼处汇集起来,变成了一滩滩黑黑的污泥。一具具尸骸散落在街道上,房屋中,水池里,还有就是与被烧毁的房屋一起化入火中。

    苏子元呆呆的站在一片瓦砾堆前,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残迹。就算跟随在韩冈身边,听说了邕州城破,父亲殉国,苏子元也拒绝承认,可现实就在眼前。

    楼阁数十楹的邕州州衙,只有被烧得发黑的八字墙还留有着半截。

    每曰里数百人出入不息的门房没了;处断一桩桩大案,举办年节宴席的大堂没了;处理曰常琐碎公务的二堂同样没了。

    苏子元仿佛幽魂一般,穿过前院,往后院的废墟中走去。在满地的瓦砾中蹒跚的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在滑腻的灰烬中一失足,跌倒在地。掌心被突出的钉子划破了,鲜红的血涌了出来,低头看着伤口,却感觉不到痛。被身后赶上来的亲兵搀扶起来,他又继续往前走。

    花厅前的两株芭蕉烧了;后院他喜欢的一片竹林烧了;府里的书房,里面的近万卷书,当初来邕州的时候可是装了半船舱,现在也没了;父母的正厢,二弟、三弟所居的偏厢,还有自己回来时所住的小院,全都成了灰烬。

    生下自己、将他苏子元教育诚仁的严父慈母;相伴着嬉戏、学习、成长的二弟和三弟;会在自己读书理事时倒上一杯茶的妻子;做事一板一眼、像个老学究的长子;读书时爱偷懒、让自己每每大发雷霆的次子;还有年纪最小、也最讨全家喜欢的七娘,这些人全都不在了。

    房屋、花木、陈设、还有里面的人,邕州州衙的一切不复存在,除了他心中留下的回忆,什么都没了。

    苏子元神色木然的看着这一切,浓浓的要将心撕裂的悲痛。可他摸着脸,干干的,没有泪,只有掌心是湿的,那是血。

    哀至则哭,可他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哭出来。

    他希望这是梦,只要睡醒了,就能看到父母兄弟和妻儿的笑脸。但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梦,从今以后,他就是孤身一人。

    “可是大郎?”莫名耳熟的女声在苏子元的身后响起。

    “何人?!”韩冈派给他的亲卫跟着一声大喝。

    苏子元转过身,眼中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在家里带着女儿的乳母。当他终于看清了抱在妇人怀里究竟是谁,一下就睁大了眼睛。

    他颤颤巍巍的走上见,不敢置信的问着:“七姐儿?是七姐儿!?”

    小女孩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抬头看着苏子元。直到被抱在怀里,才抓着苏子元的衣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爹……爹爹……”

    “自从大郎走后,交趾贼就一直围着城。府里面许多人都上了城。温哥儿上城后就……就不在了。二郎后来也是不在了。三郎更早一点就病倒了。但城一直守着,一直到贼人堆了土上城后才守不下去。到了城破的那一天,城里到处都是火。唐通判、谭观察还有高钤辖他们都死了。老爷见再挡不住,就让我们剩下的人都离开,然后……然后就跟老夫人喝了毒酒。二郎、三郎一家都喝了。老都管本来要将清哥儿带出去,但清哥儿不肯走。说……说他是苏家的子弟,不能丢苏家的脸。最后夫人就让奴婢带着七姐儿出来。说只有七姐儿是女孩儿,可以带出去……出来后,就一直躲着……七姐儿一直都没有哭。”

    妇人断断续续的哭诉着,苏子元紧紧的抱紧了女儿,不知何时他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这老天,至少还给他留了一个女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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