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庙堂(二)-《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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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惇本就做了十几年的宰相,新党早就大半站在他一边,只是还有些死硬派,始终不肯亲附。章惇碍于王安石和自己的名声,也始终不便下手。

      

      现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庙正殿,再回头来解决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没有任何顾忌了。

      

      至于韩冈,本就不介意章惇统一新党,对气学的信心更高。

      

      新学对章惇只是门面问题,对韩冈,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连最后一口气都随着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几年前,韩冈还不会这么做。可现如今,新学之所以还被世人所重,还能出现在科举之中,只是气学在儒学理论上的完善还没有做好罢了。

      

      至于韩冈入文庙,这就是个笑话。

      

      他和至圣先师可不是一个路数。

      

      别人不知道文庙是什么,但亲自主持将孟子、子思送进正殿,把十哲扩大为十二哲的韩冈,却是很清楚。

      

      儒门传承,可比不上当权者的一句话,现在能进去,日后还会被搬出来。

      

      不过有个追求能让人放心一点。韩冈表露在外的欲望实在太少,所谓的梦想和追求,又太过圣人了。现在这点私心,反倒让人觉得韩相公像个人了。

      

      这么想,这么传,却是让绝大多数人忘了,韩冈还是有个师傅的。

      

      真正要进文庙的,不是韩冈,而是张载。

      

      这些年来,随着气学格物一派的飞快扩张,张载的名声渐渐为韩冈所掩,张载的著作又偏晦涩,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韩冈,没忘记他的老师。

      

      按照韩冈和章惇协商的结果,文庙正殿,将会设四配十哲,总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颜回,曾参,孔汲,孟轲。

      

      颜回为复圣因为如今儒门道统,并非传自颜回,故不得为亚圣。孔汲子思是述圣,述是继承的意思。曾参,是子思之师,思孟学派之宗,故为宗圣。孟子是今之道统所系,所以是亚圣。

      

      抬举孟子,只为了他的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然,还有那一句:‘只闻诛一独_夫,不闻弑君也。’

      

      四配接下来,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张载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论语中,被孔子赞许的以德行、言语、政事、四方面各有见长的十位弟子,除去颜回、曾参后的八人。

      

      “这文庙的事,就让外面先传着吧。”章惇拿着外面的传言当笑话,笑说了两句,也就放下来,“过些日子,他们就知道真相了。”

      

      “嗯,这些事不值一提。”韩冈点头,又道:“皇帝那边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来,问:“怎么了?”

      

      “世间都知道起居依时、举动有节可延年益寿,但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难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经拟定的健身计划,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没能坚持下来,总是被各种各样突发事件给耽搁了。

      

      “皇帝每日六点起,十点睡,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个小时绕着福宁宫行走。”韩冈不出意料的看见章惇神色凝重起来,“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坚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对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过他从没有关注这个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数皇帝的锻炼时间。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韩冈报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会停上一天。”

      

      章惇的双眉,稍稍收拢了一点。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坚持快走锻炼的习惯,但他没有去计算皇帝坚持的时间。直到听到韩冈的介绍,他才发觉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胁。

      

      要说《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关注的方向,肯定是医学,而医学方面最受人重视的,却是日常养生。

      

      无数人都按照一些有关养生的论文中的指点,去强身健体,以求能延年益寿。这样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锻炼中所体现出来的意志力,这才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

      

      见章惇皱眉不言,韩冈又道:“皇帝的医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体检部分,皇帝的各项指标,虽然弱于正常标准,但还是远胜于久病缠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间的忧色,在这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如果说有哪位病人,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周围一圈医生围着,一个个都看不见笑模样,他会怎么想?外人比如邻居看见这家有许多医生进进出出,又会怎么想?

      

      如果类似的情况,隔一两年就有一次呢?人们会怎么想,病人自己会怎么想?

      

      韩冈不会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动大半个太医局。但每隔一两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点,太医局就会倾巢而出,然后闹腾个大半个月,惊动整个京城……

      

      正是由于都堂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这般常年累月的对外宣传皇帝的体质虚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亲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为先例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赵煦本身过于单薄且发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确信了这一点。甚至是给皇帝诊治的太医,韩冈确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被迷惑了,从他们所记录的医案中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酒楼茶肆之中,酒酣耳热之时,东京士民议论起宰相们会如何处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观点,从逼皇帝内禅太祖之后,到圈禁皇帝终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说宰相们会行弑君之事,只会惹来一阵嘲笑皇帝时不时就大病一场,每次都是太医们费尽心力才救了回来,每次都是满京师搜罗贵重药物,流水一般的往宫里面送。任谁来看,相公们当真要让皇帝死,只要吩咐太医们少开帖药就好。

      

      这么些年来,韩冈、章惇费了那么多心思进行铺垫,当真哪天嫌赵煦太碍眼了,想下手时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顾忌太多。

      

      但章惇和韩冈都没有打算给御座上换张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们需要他这个皇帝。”韩冈由衷的说道。

      

      他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一个成年的、身处太平之时,却无法收服人心、让天下臣民无法期待的皇帝,比英明神武的李世民都难得。

      

      现在的赵煦,完全是毫无忠心的臣子们十几年来努力培养的结果。就像是盆景中的怪松残梅,从小就被困扎着,扭曲了正常的生长方向,长大之后,便成了一副怪异的模样。

      

      但韩冈一点都没有觉得亏心。就是把赵煦培养成明君又如何?再是明君,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宰相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好一点的,就像韩琦,还能回家养老,差一点的,可以看看唐高宗怎么对待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就算没有当年的那桩意外,韩冈也没打算做一个忠心耿耿的纯臣。站得越高,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交托给一个凭血缘获得权力的小儿。

      

      而韩冈的想法,也正是皇帝‘弑父弑君’之后,章惇的想法。

      

      正是经过了那一桩悲剧,在两人刻意推动下,赵煦才变成了如今这幅不得人心的模样。

      

      韩冈和章惇好不容易培养出了这么一个君主,正要派上大用场的时候,怎么可能就随便抛弃掉?

      

      皇帝的地位和存在,只取决于需要宰相的需要,都堂的需要,议政大臣们的需要。

      

      现在韩冈和章惇正需要这样的皇帝。

      

      “现在是少不了他,权衡轻重,有他在比没他在要好。”

      

      章惇还记得自己当年读书的时候,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是够刻苦了,但还是比不上皇帝这般极为规律,尽管皇帝能有这样的毅力,应当是都堂和太后管得太死的缘故。不比普通的读书人,跟朋友喝酒聊天,上青楼解闷,没有那么多娱乐活动的皇帝,自然只有规律的生活。

      

      但结论是建立在结果上,而不是起因上。对章惇和韩冈来说,一个性格坚毅的皇帝,已经证明了他的危险性。

      

      现在章惇权衡轻重,认为还是留着皇帝更有用一点。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自明。

      

      韩冈嘴角向上翘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那就请皇帝再多辛苦一阵子好了。”

      

      “嗯,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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